从草书大师到文人画家 傅山竟然还是个妇科医生?

傅山画像

傅山算得上是2016年古代书画界的明星人物,今年7月份浙江美术馆举办了他的书法大展之后,傅山书画精品展“我来添尔一峰青”于11月2日在北京画院美术馆低调开展。这南北两场大展毫无疑问把傅山推向了本年度学界最引人关注的古代书画关注于探讨热点。

而为何傅山在当下成为热点呢?北京画院副院长吴洪亮认为,从晚明到清是一个思维大转换的时代,而这恰好印证了今天的中国,在思想上需要去面临一种新的面貌和可能性,而此时,如何在这样的交叉点上去呈现一位艺术家这种思考的精神,这是北京画院要做此次傅山展览的关键。

业界对于傅山的了解,多因其书法。而傅山的名声,并不止于书法。

傅山的身份复杂,据说他“无所不通”,也正因如此,才给后代研究者们留下诸多难题。

诗书画意样样精通,傅山首先是明末清初典型的知识分子,其次,他是山西当地知名的医生,尤擅妇科、内科,后半生主要以行医为主;相传他甚至还是一位武者,写过武功秘籍,颇具侠者风范。除此之外,他还是著名的道家学者、思想家,书画鉴定、儒学、佛学、金石学等无所不通。

但对于这样一位特殊的人物,明末清初的正史及地方县志府志中甚少有记述他的生平事迹,他的轶事主要在民间广为流传。毫不夸张地说,在太原地区乃至三晋大地,他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浙江美术馆“真山难老-傅山作品展”

北京画院美术馆“我来添尔一峰青”展览现场

“在晚明政治扰攘的环境中,文化和艺术却表现出惊人的创造力和丰富性。”多年致力于研究傅山的浙江大学教授白谦慎这样总结傅山生活的那个年代,而傅山,则是这惊人时代的一抹重彩。白谦慎教授研究清代碑学时,发现傅山是最能反映清初知识、学识、意识品位变革的人物。他的人生横跨明清,经历晚明开放时期的洗礼,又目睹满族入侵后政治经济文化发生的巨大变革。“傅山非常敏感,他很及时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一些变化。”

在白谦慎眼里,傅山极为奇特,后代人评价他,很多时候都称他为“奇人”,研究傅山二十多年的姚国瑾先生则认为:“他应该算是正统的‘士大夫’中的‘士’。”他把傅山定位为明末清初‘遗民’的代表。

傅山之印

傅山其人

谈傅山,要从他的家世谈起。采访伊始,姚国瑾先生就谈及傅山的出身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未来的人生轨迹。

“他的曾祖父被招为王府的女婿,傅家由此而迁至太原。古代作为王亲就不能考功名了,所以傅山的曾祖父心里一直因为这事儿而抑郁,有才气,却无法替国办事,只能在王府打杂,王府里全是王家子弟,人活的往往没有尊严,所以从那时起,他给傅家定下了一条规矩,那就是不能和王府结亲。到了傅山的祖父这一代就都考取了功名,两个进士一个举人。他的父亲没有功名,然后就到了傅山这一代。”姚国瑾谈道,还算是出自王戚和官宦之家,接触的人也是以王戚官宦为主,所以傅山在性格上有一种傲气。

这种傲气一方面来自他自认为自己很有才,出自读书人的家风,所以他看不上官宦家的纨绔子弟;同时,出自官宦家族的他又看不上社会中人,认为他们很土,所以傅山的性格从一开始就处在两个阶层的夹缝之中,为人处世两个阶层都容易得罪。

傅山年少时,因为出身官宦家庭而受到严格的传统教育,同样是山西人的姚国瑾先生在研究先于自己400年前的前辈时发现:“他的脑子好使,书看几遍就能熟记于胸。他在文献中记载说小时候跟别人比过,自己记忆力超群。”从七岁到十五岁是在家中接受私塾先生的指导,十五岁考中秀才。后来就读于当时山西最重要三立书院。

傅山在明晚期真正声名鹊起是因为一次偶然事件。在三立书院时,他跟当时山西最杰出的学子们朝夕相处,他们也是傅山后来的主要朋友圈成员,他们共同受教于晚明耿直之臣袁继咸。崇祯九年,袁继咸因被诬告而入狱,得知消息后,傅山立即变卖家产筹措资金,率山西学子进京向朝廷请愿,经过七八个月的努力,袁继咸终于得以昭雪无罪释放。而傅山也是因此而获得一片喝彩,从此而名扬京城乃至全国,被认为是文人的领袖。“于是,很多文人士大夫就知道了傅山这个人,这也是后来他入狱之后能够获得各界人士搭救的原因之一。”姚国瑾开玩笑说,这可能是第一次学生运动。那年傅山三十岁。

但即使如此,作为出身于明王府的文人子弟,依然在动荡的时局中难逃身份的尴尬。先是李自成入关,社会动乱,当满洲的军队把李自成打败之后,不少山西人开始对满清抱有感恩戴德之心,以为会恢复明朝,但他们没有想到满人会重立天下,对于傅山这样的明朝文人来说,刚刚燃气的希望就破灭了,大喜大悲的起伏对于他们来说是二次折磨,就更加深了对清朝的不满。

“所以以至于后来他都有反清复明的心思,从而,他在清朝也是被排挤的一个人。”姚国瑾说,这给傅山家庭中带来更大困扰:“李自成打到山西,把他的家劫没了,他跑了出家当了道士,留下一家子老老小小,哥哥去世了,哥哥的儿子、他的儿子、还有老父亲,都归弟弟所管,所以他弟弟对他很恼火,终生对他有意见。”

一方面是极具民族气节、名声远扬的文人领袖,山西、京城都结交了不少上层好友,一方面又没有功名,家庭的没落和尴尬的王世身份,傅山的一生,就像红楼梦里的故事一样曲折坎坷,在日渐不安的时局中不断纠结与矛盾着。

北京画院展览展厅再现傅山生前隐居之所

“这其中还出了一个‘朱衣道人’的事件,傅山出家当道士之后,他所接触的人有一些是拥护反清复明的。当时南明派来的人也就化装成道士的身份,从南方到北方联络反清。而傅山当时也在各地来回跑,为人看病,行医也是他后来的主要营生手段,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所以在路上就见过这个联络的道士,这个道士被抓之后,也就牵连到了傅山,把他给抓了。”因为此前的名声在外,得到了清政府中汉官的相救,所以在一年之后,傅山也就被释放了。

从牢狱出来之后,傅山才意识到大明王朝大势已去,现实已经无法挽回。“他又跑了一趟南京,是去哭孝陵。”姚国瑾说,此后则回到山西安心读书,潜心经学。后来清朝康熙年间,有官员力荐73岁的傅濡,他也称病拒绝,被康熙皇帝特授“内阁中书”一职。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节选)楷书 纸本册页 23.5cm×13.7cm

1648 年 山西博物院藏

近代社会之前的最后一位草书大师

“作为一个早慧的艺术家,傅山二十多岁时已经精于文物鉴定,明亡以前,他就以此闻名于山西的收藏家之间。”白谦慎介绍,他对当时山西的富商同时也是收藏大家韩霖的收藏甚为熟悉。在李自成入关之后,韩霖因战乱被杀,他的收藏也因此散落四处,傅山还曾经与友人试图购回韩霖的部分收藏。“虽然傅山对韩霖信仰天主教一事颇有微词,但对他来说,与韩霖的交往极其重要,因为韩霖经常往返于山西和江南,通过韩霖,傅山可以得知南方文坛的动向。”而这正是傅山形成兼容并包思想的原因。

思想上的兼容并包,傅山善于接受各种事物,博览群书。所以姚国瑾说做傅山的研究很难:“一是傅山读书特别广,特别杂,所以他用的偏僻词比较多;二是他用的方言俗语特别多;三是傅山写字的时候经常自己造字,根据古书自己造成语。”

总体来说傅山的思想是儒家的思想,但是儒家思想到明朝晚期发生转变,产生了王阳明。“傅山是王阳明的信徒,儒家是他的心学。他入道教,所以也倡导子学、六经;他注重历史,读了很多历史,他对历史的关注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当时的社会背景的影响。同时他读的书也杂,每种书都读,也都有批注。但是他的思想都是凌乱的,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和著作。”

哭子诗册(节选) 草书 纸本 27.5 cm×24.3 cm 山西博物院藏

中国古代社会,书法教育是必不可少的。 “根据傅山本身的记述,我们可以知道,他早期的书法训练完全是以传统帖学谱系的经典为范本,从未涉猎汉魏石刻。由于傅山1640年代(傅山35岁之前)以前的书作没有一件存世,我们无法明确知其早期书法的风格特征。”这是白谦慎对傅山早年学习书法的梳理。晚明的文人篆刻进入高峰,所以傅山从青年时期就开始刻印,所以他早年就对当时的古体字书相当熟悉。“傅山早年的这一训练,使其成为清初将古篆、隶作为书法范本的重要人物。”白谦慎在《傅山的世界》一书中这样描绘。

“他最初是临赵孟頫,当时科考都要临赵孟頫,钟繇也写过。中年以后开始临隶书,篆字都是奇奇巧巧的那种,以颜真卿为主,晚年是临二王为主,大条幅的草书是中晚期才开始写的,当然我说的是主格调,他的书法是这么一个路径过来的。”姚国瑾说书法之于古人读书来说是日常,傅山也是如此,但没有明确的时间标记出在何时开始从临赵孟頫转向颜真卿。

从白谦慎的研究看来,傅山对颜真卿的热衷开始于国变之后。白谦慎在书中独辟一章节来谈傅山所受到“颜真卿的感召力”,他以目前收藏于苏州博物馆的一件傅山1945年的册页为例谈到:“其中大部分是以钟繇和王羲之的小楷风格写成,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显示颜真卿的影响。”但是1650年代之后,他的书作则呈现出与上一个时期的不一致,“世纪上反应了明代中叶以后文人开始拓展风格域的一种趋势,而这一趋势又和文人一书家的逐渐‘职业化’有关。一些科场失意的文人,转而发展他们的艺术才能,有些文人在相同程度上是以书画作为生计的来源。”所以1650年代之后,颜真卿风格对傅山的影响与日俱增,一种新的书风正在逐渐形成。

草书“破书余古香”诗 傅山 绫本 轴 183×48.5cm 题识:破书余古香,薰人胜旃檀。供养识妙心, 芳杜抽灵山。今君无学问,云烟笼粪丸。 山。钤印:傅山印(白文) 山西博物院藏

草书“忠孝节义”傅山 绫本 轴 189×49cm 题识:忠孝节义,人之大根,不可不厚;廉介 细直,士之浮饰,不足为务。 乐与季 主论道,不愿渔父同舟。 傅山书。钤印:傅山印(白文) 山西博物院藏

当代在当下看来,无论傅山前期的小楷、颜真卿书法、碑篆、异体字等书法经历了怎样的流转,他最终留给后世最重要的还是行书和狂草,尤其是狂草书法数量多,作品尺幅大,在晚年也多有售卖,成为后来博物馆收藏的重要部分。在姚国瑾和白谦慎的观点中,他们都提及了一点,那就是清初之后,他成为最后一位草书大师。

“清代之后,狂草作为官方的书体就没有了,满人朝廷里都是规规矩矩写字,按照董其昌的路子往下走,所以草书的风气就戛然而止。后面只有一个傅山,他还在民间。”姚国瑾说,因为傅山并没有形成有气候的影响,受到他影响的也就山西的学生和他的家人,所以他在当时只是一个区域性的书家,整个清朝也就再也见不到像傅山这样酣畅淋漓的书法了。白谦慎也认为,草书在傅山身后开始衰落,实际上反映出文化景观的变化导致了美学价值的重大转变。“通过比晚明书家更为剧烈的变形,更为繁复的盘绕,更为恣肆的用笔,不管究竟是来自内心的冲动还是外界的刺激,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傅山把17世纪张扬的草书运动推向最激进的极端。”

傅山傅眉山水合册 十六开之一 绢本纸本 设色水墨 册页 天津博物馆藏

掩于书法背后的文人画家

傅山的绘画,是北京画院美术馆“我来添尔一峰青”展览中希望突出的一个重要部分,馆长吴洪亮对对这个展览进行了长时间的推演和思考,他听取了白谦慎先生的意见,试图在人们熟知的草书之外让观众能够在展览中全面的理解傅山,“草书之外,小楷和信札也都非常精彩,而同时,傅山也是一位绘画大家,他的绘画是掩于书法之后的。”这是吴洪亮希望能够在展览中所呈现出来的。山西博物院的傅山研究专家宋涛也谈及,傅山也是中国十七世纪著名的画家,而这一点往往被人们所忽视。

即使是灵芝,也变成了一个不是很形似,也不带有任何富贵气息的画面

晚明的动荡年代,大量宫廷内府的书画都流散到私人藏家手中,而上文提及的韩霖,就是重要的流向之一。北京画院的赵琰哲因对傅山绘画的研究已经多次来往于各大博物馆之间,她在傅山展览的筹备和研究中发现:“韩霖拥有的是雄厚的财力,而他的好友傅山拥有的则是过人的眼光。”而且傅山年轻的时候也是明末收藏家戴廷栻的莫逆之交,也是为他掌眼的鉴藏家,所以傅山过眼的古书画并不在少数。赵琰哲说,特别是宋画和元画的鉴藏经验,是十分有助于傅山绘画创作的。

傅山的绘画以花鸟居多,山水也不少,但人物是非常少的。都是典型的文人式画法,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表现,即使是灵芝,也变成了一个不是很形似,也不带有任何富贵气息的画面。“他画的题材比较多的是松柏,大多是以高头大轴的形式呈现,画面构图也比较类似,取材大多是求取盘曲的轻松怪柏,搭配着飞瀑流泉,云石、鸟鹊作为点景。”赵琰哲分析。

户外一峰 傅山 绫本 轴 116×46cm 题识: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松侨老人山。钤印:傅山(白文) 真山(朱文)。鉴藏印:孙郅之印(白文) 鞠潭精舍(朱文) 山西博物院藏

汴堤春色图 绫本设色 轴 144 cm×50.6 cm

丙申(顺治十三年,1656) 故宫博物院藏

傅山的绘画往往根据题材和尺幅来区分绘画,赵琰哲以他的山水轴来举例说:“他的山水画构图都是相近的,远景的远山带有一点北宋的意味,中景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会有流泉飞瀑、云气,最重要的是有人烟和草阁,近景则是坡石树木。就现存的作品来看,傅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单幅人物画,所谓人物只是在他的山水中,作为点景的文人式人物,没有眼、手鼻,就像傅山自己所说的,高手作画写意人,无眼鼻,而神情举止生动可爱。看来傅山的画就是他所谓的写意人。”

在姚国瑾看来,傅山的绘画在数量上少很多,他在后期以卖字画为生,所以他的绘画也有讲究与不讲究之分。“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艺术创作,第二则是送人,例如他身陷囹圄之时谁帮过他,他要送画,画的就非常精致;三是贺寿,现在看到的大画的单幅都是贺寿。四是为了卖而画的,当然还有就是做戏随便画的,不讲究。”

“把傅山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语境中去讨论。”这是姚国瑾对于傅山研究的基本观点,他说,把傅山放到“遗民”的身份里,关于他的很多问题就一一被解开了。那为何在清初被排挤的傅山和他并没有发扬光大的草书在后来又被推崇并重视起来呢?

对此姚国瑾说,其实傅山在山西当地的影响一直都有,山西人也一直在搜罗他的书画。而真正清王朝是到了咸丰年间才开始重新推崇傅山。“清朝早期,对于满清王朝来说,满足和汉人尤其是和反清的汉人是敌对的,是异己;而鸦片战争之后,异己变成了外来的强敌,激起民族主义是很必要的。这个时候傅山的形象慢慢又被推出来,当然不仅是他的书法,还有绘画和思想。”

吴洪亮也谈到:“为何傅山在今天得以被推崇,是因为在今天恰恰需要的是傅山式的强悍,尤其是在当今的艺术缺乏大胸怀,步入小时代的时候,傅山热是必然的,是这个时代的需要。”

后记:

伟大的艺术家总是出自于伟大的时代,就像白谦慎先生所说,傅山的人生跨越了明清两个朝代,经历晚明开放时期的洗礼,又目睹满族入侵后政治经济文化发生的巨大变革,所以他的艺术敏感的反应了一个时代。

同时,人生的痛苦也都被傅山占尽,他经历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临终之前,傅山写下了著名的《辞世帖》:终年负赘悬疣,今乃决痈溃疽,真返自然。礼不我设,一切俗事谢绝不行,此吾家《庄》、《列》教也,不讣不吊。

这是傅山先生的绝笔。

特别备注:文中提及的部分白谦慎先生的观点来自白先生的著作《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书法的嬗变》与《傅山的交往和应酬》。

编辑:张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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