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粲鸣野山房:兼营书店,后世重光(上)韦力撰

上世纪50年代,目录版本学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1958年1月,当时的古典文学出版社(也就是如今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一册《鸣野山房书目》,可是刚发行几个月,就有人指出该书目的内容与名称完全不是一回事,为此出版社在当年的六月,就先后以油印和铅印的方式给此书加了一张“关于鸣野山房书目的说明”,该说明全文如下:

我社在一九五八年一月出版清沈复粲编《鸣野山房书目》一种,系根据前燕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旧钞本加以整理付印。出版以后,发现这一书目的内容,完全与明末清初的山阴藏书家祁理孙的《奕庆藏书楼书目》相同。燕京所藏旧钞本题名《鸣野山房书目》,并完以沈复粲墓表等,实系张冠李戴,我社初未发现,以讹传讹,造成错误。但《奕庆藏书楼书目》亦从未刊印,仅北京图书馆藏有钞本。因此购有我社所印《鸣野山房书目》者,仍可作为《奕庆藏书楼书目》使用。特此声明,并向读者致歉。

这份说明首先指出该书目底本的来源,而后又得知这部旧钞本所著录的内容,跟澹生堂后人祁理孙的《奕庆藏书楼书目》完全相同,由此而确认这部《鸣野山房书目》乃是张冠李戴。按照出版界的惯例来说,新出之书犯如此大的错误,应该收回销毁,或者更正后重新出版,然而古典文学出版社却在该说明中解释称,这两部书目虽然名称不同,但内容却完全相同,更何况《奕庆藏书楼书目》也属于未刊稿本,因此购买者可以径直将书名做一下调换即可,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地退还或调换。

如声明所言,这部出版物的底本乃是藏在燕京大学图书馆的旧钞本,将钞本变为排印本当然要经过相应的整理,该书目为何人整理,出版物中未曾说明,然书前附有著名藏书家潘景郑先生的一篇序言,此序首先介绍了鸣野山房主人沈复粲的收藏情况:

山阴沈复粲字霞西,清乾隆、嘉庆间,隐于书肆。自壮至老,览博广搜。藏笈之富,著称越中。所辑《鸣野山房书画记》及《汇刻帖目》两种,著录多精品,今藏家得其一麟半爪,竞相矜秘,其《书画记》及《帖目》,虽未刊传,互相传钞,犹为艺林所重。生平撰述亦富,惜存者至尠。光绪间,上虞罗振玉氏访碑越中,晤其族裔锡卿,就访所著《越中金石广记》弗可得,仅见《帖目》而为之序,并录其遗著未刊、已刊者都三十二种附后。目中未及藏书簿录,是罗氏当日访书于其后人,亦未之见也。

潘景郑明确提到,沈复粲在藏书、撰述之余还开有书店,因为既藏且卖,使得沈复粲经眼宏富。看来鸣野山房除了藏书,还收藏字画及碑帖,为此沈复粲编撰了两部目录,因为目录中著录之品均极珍罕,故后世藏家凡是遇到两书著录之物,都会高看几眼。除此之外,沈复粲还有几十种著述,可见这位爱书人无论是藏书还是经营书,主要目的之一乃是为了写出相应的研究成果。

正因为如此,潘景郑在写此序前的二十多年,就謄录了一本。该序的落款是1957年7月,潘景郑抄录《鸣野山房书目》的时间大概在上世纪30年代。古典文学社出版《鸣野山房书目》用的是燕京大学所藏的旧钞本,而后请潘先生写了序言。潘先生因为曾经过录过该书目,所以对该目的认识较为深刻,比如他在序言中写道:“目依四部分类,中多罕传之本,著录只及明代,惜不识版刻,其于戏曲搜罗尤广,如所录《传奇全本》五百五十六种;《名剧汇》七十二本;《古今名剧选》五十六种,足称巨观。因疑祁氏澹生堂藏曲最富,复粲居同里闬,相距不及百年,或得诸澹堂散箧者。”

安静的水面

潘景郑认为,该书目内有不少罕传之本,其中重要者是许多大部头的古代戏曲类著作,也正因为如此,这让潘先生怀疑,沈复粲所得也许就是澹生堂旧藏,因为祁家和沈家都住在绍兴,有地理上的便利,而从时间角度来说,仅是几十年内的事情,所以潘先生猜测,鸣野山房的这些大部头著作很有可能就是澹生堂原藏之物。仅凭此论,就足以证明潘景郑的确是目录版本界的行家,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了该书目中的问题,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见过《奕庆藏书楼书目》的缘故,所以也不清楚这本目录的原本名称。而祁理孙正是澹生堂之后,才会藏有那么多戏曲类著作。

其实,从沈复粲的实际收藏情况来看,他的确藏有澹生堂原藏之书。2008年第四期的《文献》季刊上载有潘建国先生所撰《沈复粲鸣野山房藏书考略》一文,详细考证了沈复粲藏书的来龙去脉,而文后还附录有他从《江苏第一图书馆覆校善本书目》《粹芬阁珍藏善本书目》《浙江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和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等多个书目中辑出的鸣野山房旧藏之本,除去沈氏个人的著作之外,潘先生总计稽出七十余种鸣野山房旧藏,而所列第一种《易小传》就是明澹生堂钞本。

这部《易小传》现藏于上海图书馆,该书末附沈复粲手书题记一则:“是书徐氏通志堂有刊本,何义门云原本未详何自。《系词补注》后有绍兴己卯王之望后序,通志堂本未之载。案:《补注》附《小传》已见陈振孙《直斋书目解题》,而《四库全书总目》云已为久佚,盖流传实罕矣。此本系吾越前明祁氏澹生堂钞藏,开卷有‘澹生堂经籍记’、‘旷翁手识’诸印。嘉庆辛未得于四明许氏,许则得于谢山全氏,《鲒埼亭集》所跋者是也。祁氏藏书向为武林赵氏购去,而谢山又得于赵氏,于今二百余年,而转辗若是,一旦为吾所得,岂不厚幸欤?三月廿五日鸣野山房主人漫志。”

前方的古桥

由此跋可知:沈复粲对目录版本之学颇为熟悉,对于澹生堂书籍的流散过程也了解得十分清楚,因此他以能够得到澹生堂旧藏为幸。从这个角度来说,鸣野山房的确跟澹生堂有着密切关联,这也就难怪潘景郑先生误将《奕庆藏书楼书目》认为《鸣野山房书目》了。这正应了《红楼梦》第一回里的那个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正是这个美丽的误会,而使得鸣野山房引起了业界的更多关注。

关于沈复粲的简介及藏书情况,李玉安、黄正雨所撰《中国藏书家通典》称:“早年苦于家贫而不能从事于科举,遂隐于书肆。嗜书似命,肆力于经史百家。收藏书籍数万卷,尤爱收藏大儒、忠孝之卷帙,残文只字,惜如异珍。嗜金石,性好博览,搜罗颇多。家有藏书楼‘鸣野山房’,祁氏‘读书楼’所藏,有半数被其购去,章学诚氏遗书,因子孙不能守,部分归其所藏。家有4万册藏书,其中多罕秘之本。”

看来年轻时的沈复粲也曾是一位有志之士,想走科举之路,以此来建功立业,可惜家里经济并不好,所以只好开书肆谋生,边读边藏边卖。而《通典》中也明确提到,祁氏读书楼所藏近半归了鸣野山房,但是这段话并未点明这“祁氏”是祁家的哪一位,想来应该是祁理孙的藏书楼。但是《通典》却又把《奕庆藏书楼书目》中著录的戏曲典籍归在了沈复粲名下:“收藏戏曲为多,如《传奇全本》556种,《名剧汇》72种,《古今名剧选》56种;1958年上海古籍出版曾出版有《鸣野山房书目》,潘景郑校订,著录图书2000余种,一说是《奕庆藏书楼书目》的翻版。”

虽然说,这段话也点明了《鸣野山房书目》有可能就是《奕庆藏书楼书目》,但文中用了“一说”二字,也就是《通典》一书的两位作者虽然知道古典文学出版社发的那个更改声明,但他们还是认为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说不定这本出版物就是《鸣野山房书目》呢。整件事经过潘建国的层层推理,他找出了这两本书目形成讹误的原委及始末,最终潘建国明确地称:“细阅此书,内容与北大图书馆所藏燕京旧抄本完全相同,燕京旧抄本,当即据清华大学丰华堂藏本抄录而成。值得注意的是,丰华堂藏本之书首及各卷卷端,均未题书名,惟各册首页右下钤‘鸣野山房’(朱文方形)印,杨氏遂认为此乃沈复粲的藏书目录,而事实上它不过是沈氏鸣野山房所藏《奕庆藏书楼书目》抄本而已。此后,樊镇、燕京旧抄本、潘景郑及古典文学出版社均沿其误。”

走到了桥前

既然如此,那么燕京大学所藏的这部旧钞本是否有人故意造伪呢?潘建国进行一番分析,认为“将祁目‘伪造’成沈目,似于情理难通。”

且不论这部书目究竟属于哪一家,仅从藏书角度来说,沈复粲确实是他那个时代的名家,徐珂的《清稗类钞》中专有一节“沈复粲藏书”,其原文如下:“越中沈复粲隐于贾,博极群书,收藏甚富。有子名昉,字寄帆,李莼客侍御慈铭有《送寄帆作尉江江南》诗,云:尔翁江南沈麟士,穷老钞书八千纸。良田广斥收秘藏,手挈瑯嬛付孙子。”

看来后世都认为沈复粲虽然是一位书商,却博览群书,并且有着自己丰富的收藏。为此他的同乡李慈铭曾给沈复粲的儿子写了一首诗,诗中感叹沈复粲一生广泛地抄书,变卖田地也要收书,是一位真正的爱书人。

虽有这番夸赞,李慈铭却还在日记中多次贬斥沈复粲。由云龙所辑的《越缦堂读书记》中有李慈铭为沈复粲所辑《刘子全书遗编》写的跋语,跋的前半篇主要讲述了该书所收的具体内容,而后又说:“霞西搜寻至勤,亦可谓不遗余力,而忠介文以人重,虽片言只字,芒寒色正,自足流传,则其宝守之功,尤不可泯。”显然这段话是夸奖沈复粲为了使刘宗周的著作不被湮没,故在《刘子全书》之外,又收集到了大量与之相关的著述,而后汇编成书。

刘宗周名气极大,《刘子全书》也应当已把刘宗周的重要著作收录在案,那么沈复粲想在《全书》之外,搜集到更多的史料,肯定难度很大,所以李慈铭夸赞沈复粲,说他“搜寻至勤”,同时还夸了一句“可谓不遗余力”。

古桥上的台阶

如果李慈铭的评价到此为止,这显然是颇合逻辑的一种表述方式,但如果符合了正常逻辑,那就不符合李慈铭的处世姿态了,所以他在夸赞之后,又说出了如下一大段:“然其中如与族弟诸书,多琐屑家事;与祝开美诸书,覙缕方药,半无文字,此等皆必不可存。答张生考夫第二书,末附注张语,贬斥姚江,隐讥忠介,此即杨园畔师之实据,而一概载之,尤为无识。至忠介本不能诗,董氏编入全书者,已无一可观,今并其删弃之什,掇拾靡遗,弥为拙劣,《明史》忠介本传出于拙手,叙次芜涩,乃不能参互诸书,加以考订。蒋士铨所作像赞,俗气满纸,至以熊廷弼与魏忠贤并论,其所见盖不能及儿童,而概为栏入,是知别择之事不可不属之人也。其书校勘粗疏,误文夺字,层见叠出,又不逮全书远矣。”

李慈铭认为有很多内容不必收入《遗编》之中,虽然这些文本也确实跟刘宗周有关,但他觉得那些文本写得太差,比如他评价蒋士铨为刘宗周所作的像赞是“俗气满纸”。可是即便如此,不也是跟刘宗周有关的文献吗?难道《遗编》里只收好听话,凡是长相难看者都应排斥在外?作完这样的批评,李慈铭又会说沈复粲校勘的水平太差,所收内容有不少的错,比原《全书》差得远。

李慈铭为什么会对沈复粲有这么多的贬斥之语呢?这件事可由他写的另一篇跋语找到端倪。沈复粲辑过一部《诗巢香火证因》,李慈铭在该书的跋语中,劈头就骂该书编辑之差:“阅沈霞西所辑《诗巢香火证因》,始于唐之贺朝万齐融,终于国朝道光时,共五百人。纪其官位著述多误,体例亦甚错杂,盖仅据府志《越风》及《明诗综》等书,所见既隘,又不能考证,惟以钞撮了事,要不出书贾伎俩耳。”

延续了几百年的书香

李慈铭认为,此书中所收录人物虽然数量较多,然而所辑之人的官位及著述有不少的错误,而在编排体例上,李慈铭也不满意,认为沈复粲发生这样的错误,是因为见识太短,又缺乏考证之功,只是把历史资料汇编在一起了事。李慈铭接下来的一句话道出了天机:“要不出书贾伎俩耳。”说到底,李慈铭就是看不起书商,认定沈复粲编这样的书不过是为了卖钱,所以说,书商编书,在李慈铭眼中不过就是一种商人的狡侩。说到这里,李慈铭可能想起了他跟沈复粲的儿子沈寄凡是不错的朋友,所以他的话风连转都不转,又接着夸赞:“霞西寄凡之父也,颇以博学称越中,所著有《熙朝书家姓氏纂》二十一卷、《越中金石广记》八卷、《续别号录》十卷、《於越诗系》六十卷、《於越访碑录》一卷、《小云巢金石目》三卷、《砖文类聚》二卷、《汇刻帖目》四卷、《越帖》四卷、《笺纸小疏》十二卷、《刘子全书补遗》二十四卷、《沈氏古今人表》四卷、《霞西过眼录》八卷及《王门弟子渊原录》《徐文长遗事》《娥江诗辑》《大善寺志》《河东君事实》等书。”

原来,沈复粲有过这么多的著作,但好在李慈铭仅是以“博学”二字来作评定,没有说沈复粲的那些作品全都是书贾伎俩。其实,从后世的评价来看,沈复粲的著述颇得褒奖之语,比如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在《陈桥驿方志论集》中评价到沈复粲的两部著作,前一部为《霞西过眼录》,陈桥驿称该书藏于绍兴图书馆,为沈复粲的手稿,他引用了清宗稷辰在《沈霞西墓表》中的评语:“乾隆中,东南收缴禁书,吾越相戒无藏笥,士竞趋举子业,故科目盛而学术微,以其余力读古书者百不一二,独沈氏三昆隐于书肆,反得究心于学,三昆中其季子有志希古,因之得名,龙山九老所谓霞西翁名复粲者也。”

可见,大多数人为科考而读书之时,沈复粲却能为了学问而读书,他们兄弟三人虽然都开书店,但是在做学问方面,却受到了世人的夸赞。对于这段评语,陈桥驿给出的总结是:“从宗稷辰对沈氏治学的这段评价中,其稿本的价值就可以想见。”

《陈桥驿方志论集》中所收录的另一部沈复粲著作则是《山阴道上集》,这部手稿有三十四册之多,现藏于天津图书馆,内容收录了绍兴当地八百多位诗人的诗篇。对于这部手稿,陈桥驿给出的评语是:“其中不少诗人与诗篇为他书所不见。”仅凭沈复粲的辑佚之功就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的文献,怎么能说他只是一种商业行为呢?更何况,是人就要吃饭,而沈复粲还不属于有钱有闲阶层,那么他边做学问,边以经营书店来养家糊口,这正如作者作文之后得到的稿酬,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厚非的。

如前所言,除了藏书之外,沈复粲的碑帖收藏也很丰富,这部分收藏也是为自己的撰述收集材料,为此他写出了一部《鸣野山房汇刻帖目》。金石大家罗振玉曾经得到了该目的清钞底本,而后写了篇序言,序言中首先讲述了法帖递传过程,可谓是法帖简史。罗振玉用高度凝炼的语言,一一点出了历代名帖之间的关系,而后他又写道:“光绪癸巳首夏,玉访碑越中,晤山阴沈君锡卿,锡卿为嘉道间隐君子霞西先生族曾孙,因就诸先生所著《越中金石广记》弗可得,得见《鸣野山房帖目》四卷,其书体例与《帖考》异其殊,而甄录精慎,则与《帖考》不异,有稗于考古者不鲜,其曰《鸣野山房帖目》者,盖就所藏弆者入录,非谓类帖之目者毕在是也。”

光绪十九年夏,罗振玉到绍兴访碑,见到了沈复粲的族曾孙沈锡卿。他在沈锡卿那里看到了这部清稿本的《鸣野山房汇刻帖目》,翻阅之后赞叹有加,这让沈锡卿有了将此出版的欲望,于是就请罗振玉写了这段跋语。罗振玉在金石拓片收藏方面眼界宏富,他能给出这样的赞语,足见沈复粲在这方面的研究确实很深入。

其实,只要提到沈复粲的历史,就可说明他的功力深厚。清代书法兼金石大家赵之谦,其金石学成就堪称近代第一人,然而赵之谦在《补寰宇访碑录·记》中明确地称:“之谦十七岁始为金石之学,山阴沈霞西布衣复粲第一导师也。”沈复粲竟然是赵之谦金石学的启蒙导师,这个头衔足以令人震憾。难怪罗振玉是那么看重沈复粲的金石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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