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谈书法家题跋

书法家的文学创作,通常是指题跋、论书诗、印文、联语四类。如果就全而言,除论书诗外还有书家题画诗、交游诗、时事诗、咏古诗等其他题咏,散文方面还有游记文、书画杂记文、书札、铭文、碑文等。
本文只简单介绍书家题跋的一般常识、文体特点和基本创作方法,顺便针对目前存在的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书法,
  题跋,可简称为“跋”,是附著于书画、书籍、诗文、碑帖等后的说明、议论、抒情、评价之文字。序,是列于书籍、诗文之前的附加文字,所以常有“前序后跋”、“戴帽穿靴”之说。汉晋时期无“跋”,唐代“跋”文一般标作“题某后”或“读某后”。“题跋”一名,始于北宋,如欧阳修《杂题跋》和《集古录跋尾》。自此,跋文分四体,一曰题,二曰跋,三曰书某后,四曰读某后,总称“题跋”。因题跋又多指书画、书籍上的题识之辞,所以通常将书籍、书画、碑帖之前的文字叫“题”,之后的文字叫“跋”。段玉裁《说文解字》云:“题着,标其前,跋者,系其后也。”
  碑帖拓本多有名家、收藏家题记。愈名贵者题记愈多,题记愈多者自然也倍增身价。因其题记的位置不同,通常也有题首、题眉、题耑、题签、边题、现款、题跋等分称。如题签者,一般指标帖目,也有位短文者,如清人笪重光作苏轼《祭黄几道文》(楷书,纸本)书签:“苏文忠公真迹,妙品。载王弇州集,附董宗伯跋。松子阁鉴藏。”观款,又称题名,只署观藏书画岁时地点即毕,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敬观”之类。黄山谷书《王长者史诗老墓志铭稿》(行楷、纸本)后纸有“明治戊申正月十二日拜观,盖天下第一墨宝。后学犬养毅(日本人)”及“匋斋尚书所藏信天下尤物,(郑)孝胥获观。丁未十二月甘五日”等。因大都无文字性可言,故不赘述。
书法,
  有宋一代,随着文人书画日兴,书画家、诗人、鉴赏家从事题跋亦日盛,如苏轼、黄山谷、米芾、董燊等人的题跋。《汲古阁书跋?东坡题跋》有评:“元祜大家,世称苏黄二老……凡人物书画,一经二老题跋,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南宋时期,文人多集诗书画于一身,题跋又短小精悍,宜情宜理,如杨万里、朱熹、陆游等都留下了不少意匠语巧、情文相生的佳构。金元时期,题跋也有发展趋势,惜情趣稍逊宋人。特别是画跋、画款在元季,渐有新创。明沈颢《画塵》称“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擅长此道者有黄公望、倪云林、吴仲圭等,常诗文书画合一,随意成致。书法与文字作品(诗文)的介入,改变了过去的因画立题的创作形式,甚至参与绘画构图章法等经营,而成为有机的组成部分。书法家中有名跋传世的,如鲜于枢、张雨、赵孟頫等。明代中期,吴门画派一起,文人画愈振,诗人书画“三合一”之风气大开。加之,皇家、王府、私第鉴藏逐渐盛成风习,题跋一体更为流行。书法家中有名跋传世的,如吴宽、王世贞、董其昌、文征明等。元、明之后,文人治印日渐流行,书画界的题跋之风旁击印坛,也促进了印跋(也称“侧款”)的流行和发展。至情,跋风愈盛,书画家、文人凡有著作,不见题跋者极少。作手之众,作品之多,压过宋、明。著名的有王澍《虚舟题跋》、姜宸英《湛园题跋》、何焯《义门题跋》、张照《天瓶斋题跋》、王文治《快雨堂题跋》等。又文学家、鉴赏家雅兴所致,所作书画跋也有不少见高语妙之作,如周亮工《赖古堂书画跋》、朱彝尊《曝书亭书画跋》等。另外,浏览王时敏《西庐画跋》、金农《冬心画跋》、原济《画语录》、王翚《清晖画跋》、吴历《墨井画跋》、高士奇《江村消夏录》以及《佩文斋书画谱》等,也会开卷有益,既能帮助认识书画创作的共同性规律,了解历代书画作品创作、真伪、收藏等方面的重要知识,还可以从前人书跋,画跋的创作中获得可贵的文学创作方法和经验
题 跋 分 类 
书家所作题跋,不外乎诗词跋、书籍跋、书跋(书法作品跋)、碑帖跋、印跋、画跋和杂跋七类。

  诗词跋
  诗词跋是书家跋于他人或自己撰作的诗词之后的文字。如陆游《跋东坡七夕词(即〈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后》:“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梳栊绮疏借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又如苏轼《题柳子厚(宗元)诗》:“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渊明(陶潜),知诗病者也。”书家通常在抄录前人时贤诗词或书写自作诗后作跋,或明心迹;或言体会;或加释意;或评影响;或述诗理等,虽片言只语,却也耐人寻味。如书“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可题“此诗非山中人不得手到擒来”,也可以从诗人王维又是画家这一点落想,题“摩诘(王维字)领山水画南宗之首,不知此景可能画出”?(可参见拙文《谈谈落款的内容》,载《书法》1987年第6期)若按提跋方式,也有人将那些用诗词代跋语的作品称作“诗词跋”(即用诗词作“跋”)。如元代张珪《题山谷〈松风阁诗〉》:“阁上松来风有声,高人胸次洒然清。当时诗笔今犹在,抚卷重看眼倍明。”此类题跋又称“诗题”,它与论书诗并无二致,只是书于他人或自己撰作的诗词散文之后,表达了题跋者的感想或评价而已。对一些书写诗词的书法艺术作品,因为书家既观赏其笔墨又欣赏其诗词,故这类题跋往往诗书双评,而且因是诗人书家看诗人书家的作品,故意多精当,所谓“深入自无浅语”也。如苏轼书《黄州寒食诗》后纸有黄山谷题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 。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此跋对苏轼诗书双评,生动活泼又味隽情深,非大作手不能及。明代陈继儒《白石樵真稿?书杨侍御刻苏黄题跋》说:“题跋,文章家之短兵也……苏黄之妙,最妙于题跋”,此言非虚。苏轼的诗词跋最见学问性灵,著名的有《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书鲁直诗后》、《评韩柳诗》、《书渊明饮酒诗后》、《评李白诗(二则)》等。
书籍跋
书籍跋是书家跋于书籍(包括文集、诗集、题跋集、书画录、史论等)之后的文字,相当于“后记”、“后语”之类。文虽简短,却常常具有史料和艺术价值。如陆游《跋六一居士(集古录跋尾)》(可知刻本论阙)、《跋柳柳州集》(可知当时柳宗元诗已有他人假冒之作)、《跋重广字说》(可知“字说”有先后之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编》(可知当时已有古字工具书)等。又《渔洋书跋》(卷六)有《跋〈声画集〉》,对历代题画诗的发展情况仅以二百余字概括之,而且卓有新见。清代归庄有《跋王勤中〈鹤谱〉》,文中对画家为鹤“备写诸状”,“不独赏其绘事之工,又叹其奇思高致”,最后感慨世道昏暗,“鹤何以得自全”,而作二歌以哀之。
书跋书法,
书跋是指跋于他人或自作书法作品之后的文字。这类题跋数量较多,佳制也不少。书家跋书法作品,无异于住持自道山门事,加之有的文辞优美,善摹情态,语似天成,真令人难忘。如黄山谷《题东坡字后》记“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气,有乞书者,正色诘责之,或终不与一字。元祐中锁试(宋代考进士有礼部主试,试前封锁试场)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籥(量器名)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此岂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哉”,跋书作兼及东坡豪放真率之个性,活如写生。清代学者陈澧读此跋时也十分动情,说“读此数过,如亲见东坡”。清代郑板桥《跋临兰亭序》不啻一篇“书法宣言”:“黄山谷云:世人只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也。况兰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桥道人以中郎(蔡邕)之体,运太傅(钟繇)之笔,为右军(王羲之)之书,而实出以己意,并无所谓蔡锺王者,岂复有兰亭面貌乎?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故作此破格书已警来学,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语多幽默,却句句精切,艺理盎然 。书跋中名跋极多,一则因有些书跋确有真知灼见。二则名书家跋名家书法作品,云随山高,当然愈见难得。笔者每观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百余题跋,无不叹其文高思妙,由此深知书画家之苦心也。如《书琵琶行题后》:“白香山(居易)深于禅理,以无心道人作此有情痴语,几所谓木人见花鸟者耶。山谷为小词,而祥德呵之,谓不止落驴胎马腹,则慧业绮语,犹当忏悔在。余书此歌,用米襄阳楷法兼拨镫意,欲与艳词相称,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砚池也。”又如《临禊帖践后》:“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一似抚无琴弦者,觉尤延之(尤表,曾跋过《兰亭》藏本)诸君子葛藤多事耳。”又《书古尺牍题后》:“行书十行不敌楷书一行,米南宫语也。时一为之,以敛浮气,竟此纸凡十起对客。信乎孙虔礼(过庭)所云神怡务闲之难也。”所论书法具精微透彻 ,允为书学名言。所以,名书家跋后常常又有人再跋书,对原书及跋书一共赏评,所谓“卖王得羊,意外快幸”。如五代杨凝式《夏热帖》后纸已有元代鲜于枢、赵孟頫二跋,清人张照题跋时又有“《夏热帖》世无刻本,虽半漫患,存者入云中龙爪 ,令人洞心骇目。松雪(赵孟頫)、困学(鲜于枢)两跋俱是平生佳书”之评。

碑帖跋
碑帖跋通常是指跋于碑刻或法帖的集本、拓本等后的文字,也有人将它与书跋统称为“书(法)跋”。碑帖跋数量也极多,内容多道来由、评价、真伪、讹缺、观感甚或兼论书家学养为人、刻工模本质量等。宋代欧阳修的《集古录跋尾》可以看作是最早的碑帖跋汇集,跋文思致新颖渊雅,语言简洁精切,学术性和艺术性双佳之作尤多。如《跋(唐李石神道碑)》:“右李石碑,柳公权书。余家集录颜柳书尤多,唯碑石不完者,则其字尤佳。非字之然也。譬夫金玉,埋没于泥滓,时时发见其一二,则粲然在目,特为可喜尔。”其它如言碑帖本事来由的《跋〈唐花林宴别记〉》、论碑贴撰文优劣的《跋〈隋太平寺碑〉》、评书家才学为人的《跋〈唐南岳弥施和尚碑〉(柳宗元撰书)》、考碑文人事的《跋〈唐王重荣德政碑〉》、释碑文款难的《跋〈唐崔能神道碑〉》、谈书法创作见解的《跋〈晋王献之法帖〉》、道观感慨叹(如对碑帖书法的评价和真伪讹误的遗憾、创作之甘苦等)的《跋〈唐李藏用碑〉》等。又陆游《跋柳(公权)书苏夫人墓志》、《跋法帖》、《跋高康王墓志》、《跋〈东坡书髓(原东坡法帖士卷)〉》等,鉴裁之精到、文辞之清雅,读之皆足以广见闻而益神智。清代乾隆、嘉庆之前,书法尚法帖,后来随着金石考据的勃兴和大量金石碑版的出土,不少学者由考据转而习书,于是碑学大盛,碑帖题跋也蔚为风气。这个时期的碑帖跋受经义考据时风的影响,梳爬讹误的考评嬗异均博征旁引,带有浓厚的考证气息,宋以来那种洒脱简略、时见情趣的题跋便不复多见了。如包世臣《艺舟双楫》之《跋重刻王夫人墓志》、《题隋志拓本》、《书黄修存藏宋拓庙堂碑后》等。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虽然依论分篇,但篇中有不少短评,舒卷取舍皆自抒心得,尤多精卓之见,如“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逆,可谓美矣。吾爱米友仁书,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孝昌)六十人造像,亦可以当之”等,未尝不可作题跋观。散文大家姚鼐的行草,包世臣以为“时出华亭(董其昌)之外”,姚的《跋吴天发神谶刻文》、《跋李北海麓山寺碑》等碑帖跋,岂止文笔工雅,其搜研刮发之精细,非胸撑万卷、目观千剑者不能为。
  画跋
  画跋通常是指跋于画卷、册页等附纸上的文字,在广义上也包括款识、题诗之类。明以前书画作品款题极为简单,俗称“单飞”(即单款,如孤雁单飞)或“双飞”(即双款,上下款),只有少数文人画家才在书画本题上题诗题记。明代中期,文人画大兴,书画本幅上题诗作文遂成风气。元代以前书法不多立轴形式,至明代环节始出现书轴,如沈度书《盘谷序》(楷书)、宋广书《风入松词》(草书),于是立轴上端加纸,横天而铺,谓之“诗堂”,可方便题诗作跋(有的书画卷前面加纸,称为“引首纸”、“前纸”,后面续纸,则称为“后纸、“尾纸”,功能都是一样)。画上题诗一般称作“题画诗”、“诗题”或“诗跋”,尤其是那些以诗代跋(文)、诗中加跋或跋中加诗者,似乎对所题位置是否限定尾纸已不再严格,但从题诗作跋须在画作完成之后才能进行这一点看,与“题在前、跋在后”仍是一致的。笔者为行文清晰考虑,画跋只指跋于画卷 、册页等附纸上的短文,而将画上题诗或跋文统归“题画诗”。画跋成集且著名的,有宋代董燊《广川画跋》、明代文征明《文待招题跋》、王世贞《弇州题跋》、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清代道济《大涤子题画诗跋》、恽寿平《南田画跋》、王时敏《西庐画跋》、王翚《清晖画跋》、吴历《墨井画跋》、金农《冬心画跋》等。明一代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黄道周,清一代郑★、金农、恽寿平等均是运思落墨便笔意清拔的题跋大家。一些不以“画跋”标明的著录、画谱、随笔,如《佩文斋书画谱》、《江村消夏录》、《瘐子消夏记》、《大观录》、《辛丑消夏记》、《式古堂书画汇考》、《画禅室随笔》、《珊瑚木难》、《铁珊瑚网》、《詹东图玄览编》、《清河书画舫》、《珊瑚网书画跋》、《格古要论》等皆搜集繁复。例如宋代欧阳修《题薛公期画(鬼)》:“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以谓画以形似为难。鬼神,人不见也,然至其阴威惨淡,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辄惊绝,及徐而定视,则千状万态、笔简而意足,是不以为难哉?”针对韩非画“犬马难,鬼神易”的观点,提出画贵画意,能画出想象之鬼神形貌而且惊人“见辄惊绝”、“笔简而意足”,才是最高的艺术境界。苏轼的《书戴嵩画牛》和《书黄符画雀》都很生动地揭示了“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乎理者则失物之真”的深刻画理。又《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仲“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几成千年诗画评论家和美学家评论文人诗画的依据。其它如《跋蒲传正、燕公山水》、《跋文勋画扇》、《跋文与可墨竹》、《书竹石后》等对创作的形、神、理、法之关系都提出了精湛的见解,为丰富中国画画学做了贡献。近人常以为画跋与书家无关。殊不知书画相通的道理。近年时见花甲画毕,恭请书家题画,推让再三,终不免捉笔落墨,此时若再寻诗人代似或“目瞪口呆子不来”,总难免让小人看。要作好画跋,须先观赏精细,遂有构思(立意),级而造语,跟创作书跋、碑帖跋一样。除此之外,题跋者必须具有画法、画理;构图学等多方面的学识,否则冰蚕语热,不是意廖失实,便是情趣索然。  杂跋
  杂跋内容庞杂,常见的是跋于书简、哀辞、铭文、匾额等后的文字。如宋欧阳修《跋终南古敦铭》:“右终南古敦铭。大理评事苏轼为凤祥府判官 ,得古器于终南山下。其形制于今《三礼图》所画及人家所藏古敦(古代贮粮之器,上下各半圆,可合成园器,似彝而有足)皆不同,初莫知为敦也。盖其铭有'宝尊敦’之文,遂以为敦尔。”又南宋陆游《跋李庆简公家书》、《跋王深甫先生书简二》、叶适《题石月砚屏后》等俱是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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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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