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大家俞平伯两次为《浮生六记》作序 一为德译本 两序堪称双璧

俞平伯(1900年1月8日—1990年10月15日),原名俞铭衡,字平伯。浙江湖州德清东郊南埭村(今乾元镇金火村)人,出生于江苏苏州。散文家、红学家,九三学社社员,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

俞平伯曾在二十年代撰写《校点重印<浮生六记>序》,其中称:“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情思笔致极旖旎宛转而又极真率简易”,“在中国旧文苑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著作”。评价甚高。

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记》序

重印《浮生六记》的因缘,容我略说。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可爱而已。自移家北去后,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难省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读起此书,我始茫茫然若有所领会。颉刚的《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有滋味。且这书确也有眩人的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诸君,于是便把它校点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恐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却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言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著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六十年之后 ,1981年,已经81岁高龄的俞平伯经钱钟书介绍,为德国鲁尔大学博士马汉茂德文译本作序。依旧对《浮生六记》痴心不改,深情绻绻,推崇备至。“文章之妙出诸天然,现于人心。”“其闺房燕昵之情,触忤庭闱之由,生活艰虞之状,与夫旅逸朋游之乐,即各见于书,而个性自由与封建礼法之冲突,往往如实反映,跃然纸上,有似弦外微言,实题中之正义也”。1983年4月,序文发表于中华书局《学林漫录》(八集)。

德译本《浮生六记》序

文章之妙出诸天然,现于人心。及心心相印,其流传遂远。沈氏此《记》,余垂髫爱诵,年少时标点印行之,影响甚微。六十年后得重印而译本遍东西洋,良非始愿所及。由隐而显,此书之幸也。

沈复习幕经商,文学非其专业。今读其文,无端悲喜能移我情,家常言语,反若有胜于宏文巨制者,此无他,真与自然而已。言必由衷谓之真,称意而发谓之自然。虽曰两端,盖非二义。其闺房燕昵之情,触忤庭闱之由,生活艰虞之状,与夫旅逸朋游之乐,即各见于书,而个性自由与封建礼法之冲突,往往如实反映,跃然纸上,有似弦外微言,实题中之正义也。

夫自传非史。凡叙生平,终不免于已有所宽假。今于书中主人公之缺点曾不讳言(如憨园之事,二人并失,芸曲徇夫意,复之误为甚,即是一例),绰有余情,无惭直笔,斯则尤不可及也。以视安仁之悼亡,巢民之忆语,其宛转清新,犹觉后来居上。旷观文苑,应叹才难,域外流传,岂偶然哉!

惟德文译本,尚付阙如。顷者西德鲁尔大学教授马汉茂博士,以钱钟书先生之介,属序其新译本,自东京贻书。其夫人更译为华语,俾得快读聆教。俪情遥集,谊不容辞,勉缀数言,聊充喤引。异日于两国文化之交流,或有些微之助,固所深企也。

一九八一,十一,十二日,北京。

,俞先生晚年文章,开始有知堂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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