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1607-1684)字青主,山西阳曲人。明清之际思想家、书法家、医学家。于学无所不通,经史之外,兼通先秦诸子,又长于书画医学。著有《霜红龛集》等。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一起被梁启超称为“清初六大师”。
认识自己,艺术方得始终
农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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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的人生有多传奇,毋庸赘述!尽管后世对傅山的学问和艺术推崇备至,但在傅山的生命中他关心的却是世间疮痍和民间疾苦,因此他曾愤激于自己作为一个文人的无能和无用:“男儿生无权,简阅深低头,文章费精神,仅与刺绣侔。”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深入骨髓的自省,才使得在他明末清初的惊天巨变中看清了自己,写下了上述的自评。
而接下来要说的漫长一夜,傅山无论如何抹拭眼泪,他都不愿看清,在生命的终点他顿了顿,再次强烈感受到了自己在行将就木时愈发无能与无用:
公元1644年冬日的一个寒夜,78岁傅山的在土窑里昏暗的灯光下,听着两个孙子低低抽泣,他们为了压低声音反而时而噎住,后又禁不住抽泣起来。一如窗棂前摇曳欲灭的烛火,傅山57岁的儿子傅眉躺在土炕上,呼吸急促面如死灰,傅眉的人生即将油尽灯熄。
以医术名世的傅山此刻一语不发,他深感儿子的生命已在旦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境让他悲痛欲绝,父子间一甲子的风风雨雨,六十年的颠沛流离,六十年的心魂相依,仿佛历历在目,涌上心间。
给儿子取名为“眉”,是希望爱子傅眉长寿,傅山怀着殷切的期望教育儿子,儿时的傅眉果然就是神童,然而傅眉五岁亡母,扔下了傅山父子。而这仅仅是悲剧的开始。
大明王朝走向崩溃的边缘后,崇祯十七年的兵火烧毁了傅山父子渴求平静的愿望,傅山的父亲、兄长先后去世。为躲避战火,傅山一家几代人辗转于山西各地,傅眉既要照顾年迈的祖母,又要看护幼小的侄儿,带领全家人餐风宿露,寻找一方安身的所在。
自这年起,文武双修的傅山为了气节,转而成为后世众所周知的“朱衣道人”,年轻的傅眉全力养家糊口、赡老养幼:他白天在深山砍柴,在闹市卖药。只有到了晚间才拿起书卷,习练书法时才仿佛和父亲傅山再次亲近。
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时,但于落笔时先萌一意,我要使此字为如何一势,及成字后与意之结构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为能,迩言道破。
——傅山《家训》
到了清朝初年,反清义士傅山下了大狱,孝子傅眉义无反顾地投赴监狱,陪伴父亲,而在狱中,傅山以指代笔以水代墨,在昏暗的地牢中通过书法,教授儿子做人与学问:
作小楷,须用大力,柱笔著纸,如以千金(斤)铁杖柱地。若谓小字无须重力,可以飘忽点缀而就,便于此技说梦。
——傅山《家训》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钟、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地。工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
——傅山《杂记》
出狱后的傅山成就了自己的人生传奇,背后却是儿子的甘任劳苦和默默牺牲:
傅山壮游大江南北,联络反清志士,结交遗民学者,一路上是傅眉牵挽驴车,服侍左右;康熙十八年,清廷开“博学宏词科”网罗知识分子,傅山被强迫抬进北京,傅眉不离左右,捍卫着父亲的尊严和气节。
六十年的苦难同行中,他们不仅是父子,还是术业授受的师徒,是砥砺学术的益友,是相与长进的同道,是心魂相依的支柱,父子连心如同盘结在一起的参天大树,谁也不能离开谁了。
傅山人生中最长的一夜被微弱的阳光终结了,老泪纵横的傅山轻轻地在怀里抱着傅眉,炕头的纸上,是傅眉去世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临终口号》:“父子艰难六十年,天恩未报复何言”,“西方不往不生天,愿在吾翁双膝前。”儿子不孝,不能为父亲养老送终了!读来让不禁让人潸然涕下!
57年来,对于儿子的书法,傅山的教学虽然严厉,但又常常不吝赞美,无数重要的手札都在战火中散轶,但关于儿子的《杂记》却永远随身携带:
吾家现今三世习书,真、行外,吾之急就,眉之小篆,皆成绝艺。
——傅山《杂记》
傅山理理他作为明朝遗老的花白发髻,轻轻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写下了传于后世的书法巨作《哭子诗》。傅山的枯笔蘸满了血泪写道:“吾行八十矣,哭泣早晚休。老骨本恃尔,尔乃不及收。”
人生最悲惨的,莫过于晚年丧子,这是何等深重的打击,这是多么剧烈的悲恸!《哭子诗》册中,常有大段的涂改和墨污,有的地方甚至整行整段地被傅山涂黑,可见当时的心境悲痛至极,几近癫狂,丧子的剧痛让暮年的大师难以自制,情绪在笔端爆发开来,作品中有的涨墨或水渍处,甚至让人们感到,那就是傅山滴下的泪水。
这是傅山最后的一组诗篇,是他作为遗老对现世的无奈呼号,四个月后,一代宗师傅山与世长辞,留给后人无限的敬仰和叹息。
他的书论更是被后世书家广为传颂: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
西方的大汉学家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里阐述了一个观点:明清之际,中国没有西方意义的贵族。但贵族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组成部分,那就是文化资本与传承。从这个意义上说,八大山人、傅山都是文化贵族。
作为文化贵族,晚年的傅山书法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却对赵孟頫由厌烦转为欣赏、学习,有学者认为傅山已跳出政治立场的窠臼,单以艺术而论艺术了。
笔者则以为,作为文化贵族的傅山对“小人”、“匪人”中的态度不再尖锐了,他或许认为赵孟頫只是在时代洪流中毫无抗拒地急于转身而已,而他自己却迎难而上。正所谓大成若缺。傅山在明末清初的剧变中缺了一个转身,却成就了自己的传奇,他在书法上向往王羲之所希冀的绝诣:坚紧清迥,清是说清澈,迥是说高远。而正是这种伟大的情怀,才催化了傅山伟大才情的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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