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狂人傅山：是大儒，大书法家，还是妇科医生-好字无忧

画事君说

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不安，让整个社会产生了很多奇人，其实他们本来也可做正常人，只是时代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轨迹。

于是书画界也有很多奇人。比如说，哭之笑之，哭笑不得的八大，亡国贵族，孤高清冷，特立独行。

早在他出生19年前，还有一个“来历行事奇”的人物，就是以“脾气暴、才气高、医术好”济世天下的傅青主，由于他的故事太传奇，被梁羽生写进了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

山西人傅山，从小就是骄傲的。七岁上私塾，就是佼佼者，过目成诵。后来进了山西按察使袁继咸主办的书院，三百名生员，傅山被选为第一。

不断的著书立说，他很快成为山西的鸿儒，各路文化人到山西，都要去拜会他。学者朱彝尊、画家戴本孝、还有各路不与清廷合作的诗人、学者。

康熙二年、五年、十年，顾炎武三次拜访傅山，还写一首诗赠这位他敬重的学者：

为问明王梦，何时到傅岩？

临风吹短笛，剧雪荷长衫。

老去肱频折，愁深口自缄。

相逢江上客，有泪湿青衫。

顾炎武还褒奖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他的学名大显，书法也非常风靡，不论官员也好，富商也好，都以挂他一幅字为荣。

然而傅山却讨厌这个书法家的名声。傅家累世为宦，像所有读书做文章的书生一样，他本来是想要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他生于晚明。这是他的命。好，也不好。傅山无数次地痛恨自己卖字为生的书家身份。傅山这样写诗表示对鬻字为生的无奈：

“无端笔砚业缘多，不敢胡涂说换鹅。这为世情难决绝，鹜书终日替奔波。”

但历史没有记住他那些当官的祖先，反而记住了这个难得一见的书法家。

遗民傅山打死也不肯做清朝的官。他除了卖字养活自己，还研究医术，变成远近有名的良医。乡人们说，“或有疾病，稍出其技，辄应手效。……凡有沉疴，遇先生，无不瘳。……有苦劳瘵者，教之运气，不三月而可。”——在医疗技术落后的古代，附近有这样一位良心圣手，那真是要烧高香。

细究傅山的生平，你还会发现一个特点，就是这位闻名天下的“博学鸿儒”，其实并不像个大学者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他耿直，侠义，有时还有点二。

比如开头那篇著名的书法理论，他毫不留情地骂完赵孟頫，还捎带上董其昌，他说董太史，我今天越是明白写字咋回事，越是不明白你为啥推崇赵孟頫。

再比如人家向他求字，人云亦云地说他的字好。他说，乱嚷吾书好，吾书好在何？来人一阵红白脸，傅山风评变成“好骂人”。

明朝灭亡，他就出家，号朱衣道人。因为被怀疑反清复明，他到了狱中就绝食，一心求死。

晚年他是山西鸿儒，康熙非要给他一个中书舍人的官职，他装病躲不过去，又搬出老手段，绝食。

这耿直、仗义、还有点二的傅山作风，从青年时代就是如此。

31岁那年，傅山的老师袁继咸，因为不满当时的“阉党”宰相温体仁，遭温体仁的马仔，巡按御史张孙振陷害，被下狱押解到北京受审。

傅山跑到北京救老师，住在琉璃厂。

一个文人的武器，也无非就是手里那只笔。傅山与薛宗周，联络山西生员数百名，日夜写举报信，呈寄通政司三次，驳回三次。通政司不但不理傅山，还指责他“冒名欺君”。

傅山急了，带着大家刊印“揭帖”，有点像今天的传单，在各个衙门到处乱投。凡遇到宦官，东西厂、锦衣卫的人，就硬塞人家怀里。

温体仁和张孙振总归是有仇家的，于是这揭帖就到了崇祯皇帝那里。

崇祯皇帝也怀疑，通政司是否包庇，下情不能上达？恰好，此时山西巡抚检举张孙振贪污白银八万两，崇祯下令把他下刑部狱。

张孙振进去了，老师袁继咸并没有出来。傅山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一百多生员在南朝房附近团团围住宰相温体仁，给他怀里塞满请愿传单，逼他赶紧重审冤案。也是没sei了~

终于，四月初，袁继咸被诬陷下狱半年后，刑部公审此案。傅山出堂作证，判决张孙振“谪戍”处分，袁继咸平反。

名儒马士奇写了一篇《山右二义士记》，傅山从此“义声闻天下”。

我为什么要仔仔细细地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明，傅青主，人家说他是山西大儒，我只觉得他是个特别轴，特别简单，有点可爱的“二货”。他的人生宗旨就是做一个明代遗民，一生不羁仗义又好强。

书如其人，这些性格，贯穿了他的人生，也贯穿了他的书画艺术。

今天你可以在北京画院，看到他的手迹，串起来，回望一个遥远而神奇的时代。

天生反骨狂人傅山

傅山生于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的山西太原。

这一年，首辅张居正早已去世，万历皇帝也已经不上班很多年，大明王朝局势一片混乱。但是，这种大环境却造就了文化上的活泼开放，受到西学东渐的影响，中国逐渐萌生了许多非常前卫的新思想，傅山在这种时代背景下长大，形成了敢于向传统挑战的性格。

这个时代催生了很多大思想家，比如著名的顾炎武。

顾炎武

但顾炎武却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人们常说学海无涯，傅山就被称为“学海”，他的大脑堪比百科全书，里面装着各种经史子集、文学诗词、医学武功、金石文字、书法绘画。

傅山最爱抄看《庄子》，三天不读《老子》就觉得说话没底气。他身体力行地实践老庄思想，讲究释放人的天性，讨厌权贵阶层和因循守旧的奴性思想，在他的著述《霜红龛集》中，曾写下惊世骇俗的言论：

“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齫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霜红龛集》卷三十六）

用“死狗扶不上墙”这种毒舌形容，也只有暴脾气如傅山能写出来了。

傅山论著《霜红龛集》

傅山的书法，正是字如其人。满眼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恣意盘绕，反叛又充满生气。

傅山《凭高瞰迥天怡心》纸本轴

113.5 cm×53.5 cm 山西博物院藏

转弯处气势不断，有速度，但力量控制得很好，结字不松散。

傅山草书《忠孝节义》

绫本轴 189×49cm

题识：忠孝节义，人之大根，不可不厚；廉介细直，士之浮饰，不足为务。乐与季主论道，不愿渔父同舟。傅山书。

钤印：傅山印(白文)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说：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

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

他的这种论调和柳公权“心正则笔正”的思想一脉相承，也反映在了这幅草书当中。

之所以笔力厚重雄强，是因为有忠孝节义的骨气支撑。

傅山草书“破书余古香”诗

绫本轴 183×48.5cm

题识：破书余古香,薰人胜旃檀。供养识妙心, 芳杜抽灵山。今君无学问,云烟笼粪丸。山。

钤印：傅山印(白文) 山西博物院藏

仔细看傅山的草书，其实融合了章草的扁圆和狂草的狂放多变，每种笔法兼而有之，却都不按规矩来。

可以对比看看王羲之的章草，此时草书刚从隶书演化而来，看得出来还有一点隶书的笔意在里面，相对是比较规矩的。

王羲之《豹奴帖》

再看看怀素的狂草。字与字之间笔势更加连贯、张狂、富于变化。

怀素《自叙帖》

这是傅山临柳公权的草书。

傅山草书临柳公权《圣慈帖》

绫本轴 134×53c

题识：圣慈允许守宫,稍减罪责,犹深忧惧,续冀面言不一二,诚悬承。傅山临。

钤印：傅山印(白文)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临王羲之的草书。

傅山草书临羲之一《昨安西疏帖》

绫本 267 cm×49 cm 山西博物院藏

到傅山自己的草书，就变成了这样。

傅山草书杜甫《夔州歌十绝句》之四

绢本轴 180.5 cm×47.5 cm 山西博物院藏

明显可以看出，傅山的草书个人风格很强烈，弯弯绕绕更多，更复杂，更狂放。

傅山草书李商隐赠庾十二朱版诗

绢本 208×45cm

书文：固漆投胶不可开，赠君珍重抵琼瑰。君王晓坐金鸾（銮）殿，只待相如草诏来。款识：傅山。

印章：傅山印（白文方印）天绣之印（白文方印）刘氏蔚文（朱文方印）广州艺博院藏

傅山用一首诗表达了他的书法追求：

饕餮蚩尤婉转歌，颠三倒四眼横波。

儿童不解霜翁语，书到先秦吊诡多。

夸张如饕餮蚩尤、颠三倒四、奇谋吊诡的风格才是傅山的真爱，也是重口味。

破而后立支离丑拙

尽管傅山传世的草书很多，但他真正爱的却不是草书。我最钟爱的，也不是他的草书。

傅山八九岁时就开始学习书法，由钟繇入门，先后临习二王、赵孟頫、颜真卿，篆隶楷行草皆有涉猎。二十岁时，他已“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无所不临”，可见他的传统功底还是非常深厚的。

傅山楷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节选）

纸本册页 23.5cm×13.7cm

1648年山西博物院藏

是不是难以想象，狂草写到飞起的傅山也能这么规规矩矩的写楷书。其实在过去，这是每一个书法家必须有的功底。

傅山《何颙传》（局部）

楷书纸本横幅 25.5cm× 57cm 山西博物院藏

但傅山毕竟是傅山，天生反骨，你又怎么能指望他按捺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不爆发。

久而久之，傅山开始对传统书法经典提出挑战。

比如傅山虽然自己也曾学过赵孟頫的字，可后来越来越瞧不上赵孟頫，他说：

“予不极喜赵子昂，薄其人而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与时高下亦由气运，不独文章然也。”

傅山身处明末山河破碎，天下易主的时代，本就敏感，他觉得赵孟頫既是宋朝遗民，就该忠于宋朝，投奔元人实在有失尊严，因此恨屋及乌，从人品到书法，把赵孟頫骂了个遍。

但明末清初正是赵孟頫、董其昌流行的时代，放眼书坛一概是“熟媚绰约”的书风，傅山非常不爽，于是放言说：“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

他看得上眼的书法家，是颜真卿。

四十岁的傅山，决定抛弃赵孟頫、董其昌的秀润熟媚，改走颜真卿的路线。

颜真卿善用中锋，字体方正端庄，筋骨雄健，非常大气，这一点特别符合傅山的喜好，真汉子就得有大格局、大气魄。

而且颜真卿经历过安史之乱，彰显出自身对国家的忠义，更加令信奉“作字先作人”的傅山佩服。

颜真卿《颜氏家庙碑》（局部）拓本

傅山喜欢访碑，推崇篆隶古体字，而颜真卿的书法中也有源自北朝石刻文字的元素，因此傅山的书法中能够明显看到帖学与颜真卿对他的影响。

傅山《阿难吟》局部

然而傅山并不只满足于打破书坛柔媚之风的现状，他要的是树立自己的风格。

傅山在《训字帖》中总结了自己的书法观，即著名的“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

这四宁成为“丑书”的滥觞。然而傅山的字一点也不丑。

为了举个栗子有说服力，下面我要隆重推出这个展览的精华展品，《奉祝硕公曹六十岁序》十二屏。（我会不厌其烦地放12张图，因为写的真是太好了，感谢北京画院提供高清大图）

展览现场

傅山《奉祝硕公曹六十岁序》

绫本十二条屏 190×45cm

傅山《奉祝硕公曹六十岁序》

绫本十二条屏 190×45cm

看上去，傅山并没有刻意控制结字，而是让它们“自然生长”，以最本真的状态呈现出来，所以看着朴拙，硬拗，甚至是丑陋，傅山也不在意。

我现场看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看了两遍，每个字的结体和用笔有很有意思，字与字之间的配合、错位、平衡也很有看头。比如这里“愈静愈慎”四个字的平衡。

芥蒂两字刻意放大处理，在画幅中产生变化。

袁字和孤字写的潇洒俊逸，但又有隶书笔意，在拙的主调中起到了平衡调和的作用。

但从某些作品上看，又能看出傅山对于单个字的处理实际上是一种收敛的状态，只不过在字与字之间的疏密不同，让作品整体看起来有些“支离”，所以通常一眼看上去，有些怪异，极具傅山特色。

从此，“支离”与“丑拙”便成为了傅山书法的标签。

而在傅山的绘画中，也常见“支离”与“丑拙”。

比如这种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山石和凉亭的画法，勾勒线条流畅有力，简单几笔，意境全生。

傅山《霜红余韵》（节选）纸本册页

27cm×17.5cm 山西博物院藏八开之三

下面这幅是傅山描绘夜游洞庭的场景，颇有米家山水的特点，用米点皴烘托出雾气昭昭、烟雨迷蒙的山水景色，一舟一人徐徐夜行于山岸之间的洞庭湖上，静谧。

傅山《霜红余韵》（节选）纸本册页

27cm×17.5cm 山西博物院藏八开之四

傅山二十岁左右开始学画。后来名声大震，清人常将其作品奉为“神品”。

傅山《汴堤春色图》绫本设色轴

144 cm×50.6 cm 丙申（顺治十三年，1656）

故宫博物院藏

他的朋友朱彝尊写过一首诗，描述了他当时在画坛的地位：

吴中好手有四王，常州二恽桐城方。

岭南高俨歙黄伋，亦有傅山居晋阳。

书画合册纸本册页 23.7 cm×9.7 cm 山西博物院藏 1 2

傅山《兰芝图》绫本墨笔

轴 52.2cm×40.8cm 故宫博物院藏

傅山《户外一峰》绫本轴 116×46cm

题识：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松侨老人山。

钤印：傅山(白文) 真山(朱文)。

鉴藏印：孙郅之印(白文) 鞠潭精舍(朱文) 山西博物院藏

傅山《雨中花鸭图》纸本墨笔轴 47.5×40cm

画心题识：雨中见花鸭，因残墨可惜，遂草草写意。七十翁真山。

钤印：傅山印(白文) 山西博物院藏

《哭子》诗册父爱沉沉

真性情的傅山，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不藏着掖着，尽管很多时候他都充满豪侠之气，但面对儿子，也有铁汉柔情、父爱沉沉的一面。

傅山二十一岁时，他的儿子出生了。为了让爱子长寿，傅山特意给儿子取名为“眉”，并将自己平生所学的学问、书画、武功倾囊相授。傅眉也很争气，四岁就能背诵经典，提笔作诗。

傅眉《绿树苍山图》轴纸

140×37.5cm 山西博物院藏

局部

后来，傅山的妻子去世，明朝沦亡，一家人为避战乱辗转山西各地，年幼的傅眉也非常懂事地帮父亲分担家庭的重担，上山砍柴，上街卖药，维持生计。甚至当傅山在顺治十一年因反清被捕入狱时，傅眉也义无反顾地入狱陪伴父亲。

傅山傅眉山水合册十六开之六

绢本纸本设色水墨册页天津博物馆藏

这样孝顺的儿子陪伴了傅山五十七年，他们已不止是父子，更像朋友。1644年，傅眉去世，这一年，傅山七十八岁。

由于不能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傅山一夜之间更加苍老，用颤抖的手挥笔写下了祭奠爱子的草书《哭子》诗册。

草书《哭子》诗册 11开纸本

27.5×24.3cm 山西博物院藏

丧子之痛，令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悲恸欲绝，日夜哭泣，他在诗册中写道：

“父哭子常事，奈兹八十身。”

“吾行八十矣，哭泣早晚休。老骨本恃尔，尔乃不及收。”

这组诗册共14首，分为《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力干》、《哭文章》、《哭赋》、《哭诗》、《哭书》、《哭字》、《哭画》及《无题》三首，诗册中的书法或真，或行，或草，充满涂抹和修改的墨迹，显然当时年迈的傅山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用笔癫狂，难以自持，满纸氤氲的都是生死两隔的痛楚和无奈，令人肝肠寸断，不忍卒读。